不让爱你的人失望,人生才有希望
文/吴瑟斯
如果有人问我,这辈子写过最满意的一篇文章是哪篇,我一般会说:下一篇。但其实不是,我自己最满意的一篇文章,早就已经完成了。它是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一篇作文。说来好笑,因为这篇最满意的文章,现在我居然连题目都记不清了。
那是在我班主任的课上,昏昏欲睡的夏季午后第一节课。她是我的第一个语文老师,姓许。历数我这辈子拿得出手的事儿,其中就有讨所有语文老师喜欢这么一项。尽管在其他学科,尤其是理科老师那里受尽了白眼,但每次都是语文老师拯救了我。“我昨天在晚报上又看到他文章了,真不错。”“其实是有天赋的,就是懒。”“写东西写得好的小孩不会坏。”是这些催人泪下的评价,让我爸没有在每次家长会后彻底掐死我。
而我最精神的时候,自然是在许老师的作文评价课上。因为我的每一篇作文都会被拿来当范文。这些被读出的每一个字,都让我长久地沉浸在周围女同学膜拜的白日梦里。那是一周里最骄傲的一堂课,也是我最傲娇的时刻。
而那天的作文课是个意外。布置的作文本该中午完成,而中午和同桌拍画片儿拍肿了手的我,准备用下午第一节数学课写完作文。忽然得知第一节被临时调换成作文课,然后我就傻了。怕什么来什么,我听到许老师叫我的名字朗诵作文的时候,整个人都炸了。
人的记忆就是储存场景的,我对小学生活有印象的场景现在屈指可数,但是那个瞬间清晰无比。一切都成了升格镜头:同桌同情的眼神、窗外炽烈的夏日阳光、许老师期待的笑容、过度紧张以至于有些犯恶心的我,以及白得刺眼一字没写的作文本。以至于多年之后我碰上突如其来的刺激,就会浮现那个画面。
不能怂!那是我脑子里闪过的唯一一个念头。我可以在拿数学卷子的时候怂,也可以在做自然实验的时候怂,甚至可以在给班花递小纸条的时候怂。只有现在,不能怂。然后我就读了,在同桌看外星人一样看我的目光里,我对着空白的纸面开始读一篇根本不存在的作文。
从题目开始,然后是第一段,开始还有些生涩,然后脑子里的句子一个接一个,像被叫醒的士兵排成队跳了出来,顺畅到自己都吃惊,直到最后一句,完成了八百来字的作文。坐下来的时候,我意识到许老师在一如既往地夸我,但完全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,我的手里全是汗,还在微微颤抖。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同桌久久没有合上嘴,破天荒地一整节课一言不发地看得我发毛。
那节课对于绝大多数我的小学同学来说,早就作为无数堂无趣的课之一被遗忘。我读那篇不存在的作文时,该睡觉的人都在睡觉,爱听的人一样在听,不以为然的人也依旧不以为然,班花也许偷瞄了我一眼,数学老师也许正在办公室吐槽我,校工也许从门口路过过。
总而言之,这是个对世界毫无意义的下午。而对我来说,这节课让我明白了一件事:不能让爱你的人失望。这很重要。
清明的时候,按惯例陪我妈去给外婆扫墓。我们混在熙熙攘攘不知道是悼念还是游玩的人群里上山,照例摆祭品,烧纸钱,扫掉墓碑上的灰尘,磕头,然后离开。下山的时候,一边听着我妈说闲话,我一边忽然意识到,居然要想很久才能记得外婆的样子。而她走了不过几年。
我基本算是她带大的。我爸追着我满院子打的时候,是她护着我;我上学买小东西,是她偷偷塞给我零用钱;我写字写了这么久,是因为她柜子里每天只给我看一本的小人书。是她告诉我做菜的道理,说食材就像人活着,前程全无把握,但要随遇而安,比如西红柿,遇上鸡蛋不费功夫就是道热菜,遇上黄瓜用尽心机也就是盘凉拼。这话甩了长大后我听过的所有心灵鸡汤整条街。
她是爱我的。然而,想不起来她的容貌并没有让我太感伤。因为她离开得早唯一的好处就是:不用面对我后来人生里有可能的所有不够让她骄傲的事。我可以对自己不满意,但我不希望爱我的她失望。
人越是年长,越是明白些很难说出口的真相。比如,大部分人关心你只是因为关系到他们自己,以及真正无条件爱你的人除了近亲,几乎没有。所以这些年我常干混蛋的事,但没忘了尽量不让真正爱自己的人失望。因为只有不让他们失望,自己才有希望。
不能说出口,说出来的都会是言不由衷。我们在年轻时为自己编造不同的过去,年老时为他人编造不同的过去。真正真实的部分,也许只有现在。而活在当下,不只是为了自己,还为了不让爱你的人失望。